诗歌来到美术馆|张定浩:诗歌来自于你难以释怀的场景

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诗歌系列活动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是上海知名的诗歌文化活动。前不久,经过3年停顿的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在静安区威海路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新址再次启动。第78期也即回归的首场活动,邀请到诗人、批评家、翻译家张定浩,与主持人诗人、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秦三澍对谈,为观众分享了他的创作经历和诗学观念。

张定浩,就职于《上海文化》杂志,著有文论随笔集《既见君子:过去时代的诗与人》《爱欲与哀矜》《取瑟而歌:如何理解新诗》,诗集《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》《山中》等,另译有e.e.肯明斯《我:六次非演讲》丁尼生《悼念集》。

张定浩与秦三澍

【活动内容节录】

诗人的任务就是把彻底扭转成不彻底

秦三澍:各位下午好,欢迎来到上海民生美术馆的精品诗歌系列活动的第78期。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已经有12个年头了,这段历史,大家只要翻开我们场刊的第二页就可以看到。在12年的历史中,我们不是没有中断过,我们相当于是时隔三年,今天是一次回归和重启之旅。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了诗人、批评家、翻译家张定浩先生,大家欢迎!既然是重启,我们首先邀请上海民生美术馆馆长刘佳先生致辞,有请刘佳先生。

刘佳:非常欢迎大家,转眼间12年过去了,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也来到了78期。首先感谢所有的观众,因为大家的热情和支持,才使得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活动一直持续办到了今天,一共走过了12个年头,从最初的红坊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馆址,感谢观众的大力支持。

第二个感谢就是感谢诗人朋友,包括张定浩老师和秦三澍老师,正因为有他们的文字和诗歌,才给予我们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活动这么精彩的内容。

第三个感谢是感谢没有来到现场的“诗歌来到美术馆”的策划王寅老师,正是由于他非常辛苦的工作,诗人名单才逐渐地变长。大家可以翻看我们封底的页面,名单还会持续地延长下去。

第四个感谢,我也想以重启的形式,大家一起感谢这个活动最为特殊、最为重要的朋友胡续冬老师,我们以此来感谢和纪念他。

上海民生美术馆馆长刘佳

秦三澍:谢谢刘佳老师,这段话虽然简短,但是非常深情。回到我们今天的主角张定浩先生身上,我首先想请定浩老师读一首诗,这首诗大家一猜就能猜到是什么诗,就是非常著名的,也是他第一部诗集同题名的诗歌《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》:

   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

   

    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。

    细雨中的日光,春天的冷,

    秋千摇碎的大风,

    堤岸上河水的游荡。

    总是第二乐章

    在半开的房间里盘桓;

    有些水果不会腐烂,它们干枯成

    轻盈的纪念品。

   

    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。

    琥珀里的时间,微暗的火,

    一生都在半途而废,

    一生都怀抱热望。

    夹竹桃凋落在青草上,

    是刚刚醒来的风车;

    静止多年的水

    轻轻晃动成冰。

   

    我喜爱你忽然捂住喋喋不休的口,

    教我沉默。

秦三澍:《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》作为您第一部诗集同题名的代表诗歌,从结构上看,以“我”作为视角往外延伸的主谓写作,前两节有一定对应结构,到了第三节用转身的方式告诉你是终结,给你一个背影,让你想象其中的空间。您在诗中提到,比如说“秋千摇碎大风”,包括“夹竹桃凋落在青草上,是刚刚醒来的风车”,在你看来何种意义上的不彻底是你想要探讨的?

张定浩:其实这首诗的灵感来源是我在读格雷厄姆·格林的小说时,里面提到了罗伯特·勃朗宁的句子 “我们的兴趣在事物的危险一端,诚实的盗贼,软心肠的杀人犯”。我吸取了这样矛盾左右摇摆的音乐性句式。至于对于“不彻底”的思考,来源于我在遇到很多访谈时,总会问我最喜欢什么,最想做什么,最喜欢的颜色,一涉及“最”的问题就很头疼,为什么有这个选择,我对彻底的东西,总是抱有怀疑,所以我就想寻找很多在自然万物当中不彻底的证据,如“细雨中的日光,春天的冷”,来验证和安慰我自己。

秦三澍:其实它未必真的是不彻底的事物,而是没有办法被我们的意识、语言和语词完全定位、摄取和把握的事物,我们更多的看到,关照的事物在变形当中。比如说“琥珀里的时间”,我们认为是昆虫由生至死完整生命的打断,由于外来之物的介入变得不彻底了。但是因为它们相互融合又达成了彻底,这种不彻底更多是由于破坏的彻底性,想突破它,最后反而变成了更极致的另外一种彻底性,不知道对我这样的想法你有什么回应?

张定浩:这个说得很好,这样说来我说的“不彻底”,是希望有某种转化的时刻,我希望从死亡可以不断地从阴面向阳面转化,“琥珀里的时间”本来是死亡的时刻,但是它因为被固定之后,反而成为更加恒久的生命,就像夹竹桃凋落在青草上,是凋谢的一朵花,上海很多夹竹桃春末的时候,掉在草地上,就像在草地上刚刚长出来的花一样。诗人和艺术家需要承担反方向的运转,如果说人从生到死是一个彻底性、线性、历史的,诗人的任务就是把彻底扭转成不彻底,不断地找到一个新的开端,让每一句诗都成为新的开端,而不是让一首诗走向终点。

秦三澍: 在我看来还有很有趣的一点,定浩兄的诗常常是以“我”开头的,这在现代视野下是非常传统和经典的写作方法,“我喜欢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,教我沉默。”这也是一种打断,这种打断让我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力量。这个“你”其实是虚指的,这个“你”可能是他自己,他明白需要让自己停止下来,这个“你”的发现非常重要,确保了亲密性,设想一种人用肉身在场的方式介入了这个场域,让他变得不只是跟自己对话,而是呼应一个外来之物。这在当代诗写作驳杂的背景下,为我们展现了经典的抒情诗范畴,指向内在生活的发现和对话。

张定浩:我自己其实没有意识到我一直喜欢用“我”这个词,很多1980年代的诗人都是这样。但我觉得我自己认识的这个“我”,其实不是广场上的“我”,不是在平台上面对着所有的人说“我要怎么样的那个我”。“我”可能就是正在爬山的我,正在一个台阶上向上攀登的我。从“我”开始,我要呼唤一个“你”, 我希望通过写诗的努力,在“我”和“你”的关系中讨论,把“我”客观化,重新整理“我”的情感和消化它,让“我”变得越来越好。

张定浩题签场刊中

一首诗在的分行,既是停顿,也是在寻求某种呼应 

    有信

    

    我把自己关在书房写字。

    你在客厅,在纸片上画画,

    努力从门缝塞进来。

    有信,你说。

    我就轻轻抓住一点点探进身子的

    小纸片,抓住小小的你

    给我的信。

   

    以后长大了你还会给我写信吗?

    隔着几千里的山川,抑或隔着

    一片海,一群人,一层土,

    都好像

    只隔着一扇门。

    我在门这边,听见你大声地说

    有信。

秦三澍:这首诗的结构其实是被跨度时间很大的桥梁连接起来了,都是写信,都是收信人,对方都是送信人或者写信人的角色,我刚刚有在观察怎么读这两个“有信”,一个“有信”在第一节的中部,另外一个“有信”在第二节的最后一行,你没有很明确地把这两个声调、音量差别开来,你觉得这两个“有信”有差别吗?

张定浩:其实所有抒情的动力往往来源于,人的一生都是一次性的,所有的事情站在一次性的角度观察它,都会变得很哀伤。后面第二节我描摹了她以后出国或者甚至说你不在了,隔着一层土,她来帮你扫墓的状况,第二段想象的是生和死之间的场景,所以那个语调在第二个应该更大声一点,

秦三澍:刚才我在重读的时候,大家可以看到“只隔着 一扇门”,“一扇门”前面有一个空格,定浩兄的诗在视觉上倒是不太会很多地使用这个做法,这个空格不是我们民生美术馆排版的失误。

张定浩:他们还专门问我这个地方要不要空格,其实我不太使用这样的空格,但是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需要一个停顿,但是这个停顿不应该是逗号,我就采取了这个方式。一个诗在什么地方分行,既是一个停顿,其实在这个地方也是寻求某种呼应,既然在这里截断了就产生了缺口,这个缺口其实是期待着另外一个地方缺口的回应,期待着另外一个地方的声音往这里面补充。

秦三澍:这里的“信”更多的其实就是关注,就是把注意力依然投注在你身上持续的作用,小时候他是在模仿写信,并不是真的在写信,只是知道人类的活动,一种情感的浸润方式是通过信来传递的。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,那扇门也不是仅仅是房门,门那边的存在着不完全是人与人间把门敞开的沟通,而具有更强的伦理意义。

张定浩:其实“信”也是信念,关于写信的信念,就是相信人和人之间是可以交流的,小女孩相信跟他的父亲之间是可以交流,虽然她是牙牙学语的阶段,只能画一点画,相信是可以和成年人交流的,这个是小孩非常勇敢和纯真的信念,但是成年人经常打压这种信念。诗歌也是一种交流,跟陌生人的交流,跟他人的交流,我们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交流的,如果抱有这样的信念,信就会一直存在下去,即使换了各种载体,但是这种希望交流的信念会一直存在下去。

张定浩分享他的诗歌创作经验

    一天

   

    天亮了为什么还要睡觉

    我难以回答这样严肃的

    问题,只好听任你起身

    把作业读过的书一本本

    重新翻过,再赤足下床

    去摇醒困意无限的房间。

    必须提到喷泉你才愿意

    漱口,必须杜撰出一篇

    有关小虫子的骇人寓言,

    你才会把牙齿交给牙刷。

    梳洗罢,你要自己挑选

    好看的衣裳,要我带你

    去吃早饭,然后满世界

    转转,看你草地上奔跑,

    树荫下玩耍,立在千条

    栏杆之外,等孔雀开屏。

    中午,我们手拉手回家,

    我只会做简单的蛋包饭,

    你并不挑食,也不介意

    我的厨艺,只要我耐心

    面对你翻来覆去的提问,

    你会认真记住我最初的

    回答,我自己也要认真

    记住。这就像一场考试,

   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

    不能涂改的试卷,激励

    我,也检验我;外面的

    风旗飘扬,江水也奔流;

    一天正慢慢过去,你是

    我走过的迷宫中的道路。

秦三澍:这首诗形制上非常独特,我们叫“水泥柱体”,任何诗的形式都不是可以被忽视的,当然视觉形式所带动的听觉效应对我们诗歌来讲是更重要的。今天全世界的诗歌音乐性很多时候被含混,被语义化了。我们用这样一个“水泥柱体”,在右侧一刀切的形式,肯定是有意味的,但是本身的意味可以被一个诗人在诠释的过程中尽量的节制化,不把它认为是一个意义的绝对的对应,但是你为什么想要做这样的一刀切?

张定浩: “水泥柱体”每一行一样,人的每一天从时间段来讲也是,一天一天都是一样的,我想每一句也这么枯燥的过来,在这种枯燥和乏味当中如何做出自己的变化,如何让每一天同样的句子不停有新的东西出来,这是我希望尝试的。诗歌的形式和内容永远是一体的,当我用这种形式,这个就是它的内容,我们想象的一天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,但我们进入这一天之后,又非常丰富,我试着各种转折,有时候是一个切分,有时候是完整的一句话,但是我不会像有些诗一样强行的断句。这里面还有一些韵脚,比如说“an”,房间、寓言、挑选、吃饭,还有“yi”这个音,愿意、带你,但是这个不是刻意的,不是纯粹和谐音的规整,而是现代音乐的东西,每个诗人创造自己的音乐出来,甚至每一首诗都可能形成新的所谓的词牌或者新的音乐,但是这个东西又是不可复制的。

观众:可是如果按你现在一刀切地去读,肯定很多人听不懂,但是按你的标点去读都能懂,如果我们为了形式而形式,我觉得不可取,还是要让人家看懂,听懂,想得懂,我不知道对不对?

秦三澍:其实刚才谈到了节奏,从19世纪末以来,自由诗主义重新将节奏——从修辞学的附属部门发展成了凸显个人主体性的东西,如果说是个人节奏,这个节奏就完全可以由你定义,比如说以前的指标很简单,音部、韵脚、音节数量,现在我们会发现,其实我们完全不需要遵循这一切。定浩兄说有韵脚,某种意义上更多的是玩乐的性质,想要设置出一种看似典雅好玩的东西,而其实今天的当代诗是完全可以抛开这一切的,这也是为什么今天说好像诗歌的读法有很多种。

活动现场

诗歌不是来自于规划,而是你难以释怀的场景 

    小手工

   

    你厌倦一切对抗性的游戏,

    宁愿待在书桌前,花费几个小时

    在白纸和一些细碎物件中探寻,

    再给它们添加颜色和图案,

    然后,等我回来,邀请我一起

    赋予这些新生者以活力,

    用我们的触摸、呼吸,和惊叹。

    这些小手工,

    这些由孤寂、耐心与热情所造就的

    拙劣模仿物,它们多像

    我曾经写下的那些诗,

    安放着我们日常生活无法消化的

    那一小部分笨拙的生命。

    雨打湿一个新的秋天,

    我向你学习纸与手指的纠缠,

    学习如何投身于创造又迅速逃逸

    在每一个具体事实的中间。

    诗歌安放着小部分笨拙的生命

秦三澍:在《小手工》中你把诗作为手工制品,将某种呼应性或者相似性的结构特质揭露出来,这首诗有一种互相模仿,互相学习的状态,一开始的“你”好像是一个很新的生命,这种生命在一种手工的制作中,在模仿某些事物,拙劣模仿物的概念。而诗中提到的“孤寂、耐心和热情”其实某种意义上映射着你作诗的心态。并且在其中给出了你对诗歌的感悟性定义——“安放着我们日常生活无法消化的那一小部分笨拙的生命”,想听你说一说日常生活和无法消化的关系在你看来是怎么设置的?

张定浩:这是特别好的问题,我写诗为什么这么慢,这么少,对我来讲,诗歌不是一个有规划写出来的东西,而可能来自于你难以释怀的场景,或是一个画面,或是某件事情,但是这件事情你当时只是放着,比如说过了一年、两年,如果你还能记得,我就愿意写一写它。诗歌是帮助我消化过往所谓不安、困惑,或者难以释怀东西的方式。就像尼采说一些糟糕的事情就想抖一抖,就像把身上的跳蚤抖掉一样,那些不愉快的东西,我不太愿意记住那些不愉快的东西,但是假如有一些东西一直缠绕在那里,我希望用一首诗把它解决了,抛在后面,重新开始一个新的东西。

秦三澍:刚才我也谈到这首诗有一种双向的运动,其中“我也在反向的学习你纸与手指的纠缠”,这个“纠缠”是什么意思呢?叫做“创造又重新逃逸一样”,这个创造和逃逸的对象是什么呢?是具体事实。您如何解读?

张定浩:我觉得一个写作的人很容易陷入某种自恋,会一直敝帚自珍,觉得这个东西特别好,别人不能批评,或者把它贡起来。但是小孩子特别严厉,他花了几个小时做一个小手工,可能转身就扔掉了,毫不在意,我觉得特别值得写作者学习。在某一刻创造当中,全部精神都投入一个东西,做完以后转身就扔掉了,又重新回到生活当中,所谓的具体事实当中,这种东西是非常强悍的。

秦三澍:我们写作到底该怎么跟世界的在场发生关联,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嵌套结构,我们写作是在历史上实际发生的,我们的写作实际上是一个现实事件,一点都不虚幻,所以我们认为一定不是手拿起笔,并且在纸上画下痕迹的那么简单的,如同粉刷墙壁一样的行动,一定有其他方面的介入,我更多想到的是我们如何既接近这个世界,同时又逃逸这个世界,并且我们如何能够认同于我们所有行为发生在这个世界。

张定浩:作为一个写诗者的逃逸,就是你如何既是一个写诗的,又并不是一直做写诗姿态的人,这一点很重要。

秦三澍:我发现你之前的访谈中提过你不想说你是诗人,更多地说自己是一个写作的人,是个写作者。

张定浩:大部分的现代诗人都会有这样的愿望,就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,比如说在地铁上看一本诗集就是很羞愧的事情,诗歌慢慢地变成一个更加私密的东西,不愿意暴露出来,更愿意说是一个诗歌写作者。

秦三澍:虽然你不认为诗歌是完全的手工,你说手工的意思更多是被规制化的,有一个规划,有一个蓝图,按部就班做出来的东西。但某种意义上,恰恰我们依然不能忽略的是制造性,制造性的意思非常的谦逊,但是也非常的高贵,制造性的意思就是人为性,就是我们人在其中投入了很多的智力和体力,而这个恰恰是从年轻的你,年轻新颖的生命的行动中得到的启发。

活动现场

着迷于挽回过去的某些东西,目光总是向回看

    威尼斯船歌

    你练习弹奏这首曲子已经很久了。

    我听到水面渐渐成形,摇曳波光,

    并目睹歌声从这波光中挣扎而起。

    当你手指在黑白琴键之间翻飞跳动,

    我在想音乐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艺术,

    一旦开始,它就要求一刻也不能停下来,

    直至结束,就像我们的生命,

    它从混沌中诞生,那些最先出现的声音

    一一熄灭,又不断催生出新的声音,

    即便在短暂的休止中,这音乐依旧

    在继续,即便在这样轻柔的旋律中

    每个消逝的音符依旧要求被挽留,

    被新的和声裹挟着一同向前,它要求

    所有被震荡过的琴弦都朝向

    一个持续不断地现在,每个时刻都同样重要,

    就像宇宙中可能拥有的对称性,

    在音乐中,在此刻弹奏音乐的你身上,

    我们能够轻易地体会

    格特鲁德·斯泰因曾追求过的理想写作,

    每一个句子都实现它自身的复杂,

    同时也绵延成一个无法预见的整体。

    你在弹奏,世界正年轻

    这首曲子才获得它的开端。

秦三澍:这首诗从大的结构上有好几个语义链接的链条,像门德尔松的作曲家,他们写作多首的《威尼斯的船歌》,首先是模仿的渔民自发哼唱,到了第二层就变成了音乐家们谱曲之后的《威尼斯船歌》,而在诗人张定浩手里,又变成了诗的写作过程,或者是诗的起始过程当中的结构。

张定浩:门德尔松写过24首无言的歌,有一首就是《威尼斯船歌》,具体写的时候,诗的内容和形式能够与之找到契合相通的地方,就是威尼斯船歌那种悠扬的旋律,不断被新的和弦唤醒,古典音乐里面一首曲子就一个主题,哪怕就两三个所谓的小乐句,也会一直不停地变化,产生一种绵延不断之感。我希望能够用文字模拟出那种连绵不断的感觉,最后跳到了斯泰因女士,有的人跟我反映说,读到这里说好像不太协调。但是我就是想追求这个不协调的感觉,忽然有一个跟音乐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出来,我希望把外在的东西接受过来的感觉,比如说是封闭的曲子,突然有了一个窗口,通向了另外一个地方。

秦三澍:某种意义上,我们译过斯泰因很多文论,他也谈到自己的取消名词,更倾向于动词、副词,对于语句的连缀,在现代主义运动中,还算是先锋的举措,但是在今天还蛮能够理解他的动感,他要取消名词,恰恰是吻合于这个语流和语式的。《威尼斯船歌》我估计有很多关于音乐的都是女儿弹奏给你的,可能不是唱片中那么完美,但是是另外一种完美的场景。   

    纸箱子

   

    你一定还记得那些捆扎结实的纸箱子。

    汛期来临的时候,它们漂浮于每一条楼道,

    像男孩子们手里的船模,轻盈而坚固。

    这曾让人觉得安心,

    因为我只有两只手,你也一样,

    不能带走一切。

   

    可我能不能告诉你,我正听见

    它们不断下沉的声音?

    而原以为它们会顺溜直下的,

    以为它们会先我们一步,

    抵达桃源的深处,早早准备好无数

    令人唏嘘的礼物。

   

    我能不能告诉你它们正在沉默,

    正穿过幽暗的水藻,

    穿过迁徙的鱼群和漩涡,

    以及一层层绵软如糖的流沙?

   

    我能不能告诉你,

    它们正静静地躺在我身边,

    而一切都不曾被毁灭,

    它们只是从水面消失?

张定浩:这是2004年写的,20年前写的,我刚刚从复旦毕业,是研究生毕业的时候。后来搬家的时候,总是跟纸箱子有关系。毕业的时候都会包扎很多的箱子,放在楼道里面,等着被运走,可能这些纸箱子先于你抵达地方,然后你自己过去把它接收下来,后来就变成了一个隐喻,

秦三澍:这首《纸箱子》,其实不只是这首诗,你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,就是写“层”这个字,从时间的角度讲,它作为一个副词,表示曾经、过往。但是这个“层”在我看来,不只是一种,如果我们套用英文的时态,不只是一种过去式和一般过去式,更多是一种现在完成式的状态,往往这个层,当你提到层的时候,其实是对线下已经产生很大的冲击和挤压,让你会想到这样时间的连续性。因此我们才会看到你有很多种犹豫、犹疑的语态,我们看第二、三、四节,都有类似的,这个“层”在第五页《纸箱子》里面至少有两处,我很想知道对于“层”你怎么理解,你认为“层”的诗学,在你的诗歌中如何让显影?

张定浩:我写这批诗的时候,是一个挽歌诗人,我着迷的是挽回过去的某些东西,我的目光总是向回看。即使2004年复旦毕业时候写的这首诗也不是写的从复旦毕业时候的事,想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,想到了更早的毕业季,甚至是那时候的恋情,那种恋情随着毕业会消失。但是即使从水面消失,仍可能沉浸在某个地方,我希望可以复活一些东西,一个挽歌诗人都试图复活过去,这个“层”既是一个过去,同时又是一个希望把它抓回来的状况。   

秦三澍:其实你的写作中,从运动的角度来讲,我觉得更多的从垂直的方向去取代平面。比如说我们看到的下沉,不断沉默、穿过,其实这种想象,如果给它复形的话,是一种垂直有厚度的想象,而不是平面平铺的想象,垂直更多的是累积,这种无意中加固了你某种慢的体制。

张定浩:刚刚说的垂直很准确,我是一个很正能量的人,不是躺平的,是一直要向上的,正如所谓柏拉图说的“爱的阶梯”,引导我们上升,一直向着更好的东西,让自己变得更好。

观众朗读

诗歌艺术有时候需要在黑暗中成长

观众:刚才各位也谈论过这个问题在阅读诗歌的时候,分行以及韵律的问题,在读诗和你在阅读一首诗,和你真正用声音把这首诗读出来的时候,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,请问您怎么区分音乐性读诗,第一个读是阅读,就是你自己默读,第二个是用声音读出来,你会怎么区分这两者的音乐性呢?   

张定浩:我自己写的时候,当然不会大声地读,但是肯定在心里读一下。但是可能对于诗人来讲,我希望不要让朗读者声音的主体过于的驾驭这个句子,就像过去的朗诵协会特别喜欢激情澎湃的,我希望让语言本身的声音出来,让语言本身高低起伏的东西出来。让词语和词语之间相互碰撞出来的音乐,而不是指挥家,打比方来讲,我希望的朗读不是指挥家调动乐队,就像钢琴一样,呼唤出的是键盘本身的音乐。

观众:我是做诗歌教育的老师,也是心理咨询师,今天听到张定浩老师写关于女儿的四五首诗我很感动,我觉得你的文字很有哲理性,很细腻,更有意思的是你对女儿的关注度。你关于女儿的诗歌,给女儿看了以后,她的反应是什么?或者您的女儿在您的影响下有写诗歌吗?

张定浩:我觉得小孩子自己就是诗,你看到我这些诗是在向她学习什么叫诗,如何跟万物之间平等相待。我觉得大人不要过度干预,容易陷入范式。诗歌艺术有时候需要在黑暗中成长,无拘无束的养成它,有一天才会出来。

观众:我也写诗,我写诗和定浩老师不一样,您说诗歌不是有计划、有预想的事情。但是我个人的诗歌写作是喜欢趁热打铁,有灵感之后会尽快地抓住,把它写下来。定浩老师如何处理这种矛盾?是抓住及时的灵感,还是等时间沉淀以后再来捡那些印象深刻的东西?

张定浩:这个我真的要自我反省,我在写诗这个事情上有点自我怀疑,我经常会虚无主义,写文章可能是日积月累的,就像盖房子,你不停地做功课,看材料,一篇文章一定能写出来,但是诗歌不是这样。我会自我怀疑,同时不停地做记录还是很重要的,不一定随时随地写诗,但是你随时随地记下心里面好的句子,记下来之后慢慢地会生根发芽,一个句子遇到另外一个句子,慢慢地长成一棵树。

诗歌来到美术馆第78期场刊封面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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